当沙沙风尘仆仆地赶回老家时,天已经很晚了。冬夜很冷,没有高楼削减过的寒风呼啦啦地划过脸颊,然后继续在黑暗中奔走。乡下的夜晚黑得有些过分,极浓,极稠,压得她有些踹不过气来。
老屋前的灯还亮着。昏黄的灯光把惨白的哀花映得有些模糊。门前的水泥坝子上挤了不少人:全是亲戚,有沙沙认识的,也有沙沙从未见过的,如同吵嚷着的凑热闹的人群。黑色的劣等音响呼嗤着嘶着,把原本就不堪入耳的哭丧搅和得一塌糊涂。沙沙不禁打了个寒颤,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香烛刺鼻的气味呛得她有些头疼,门口白色的哀花就像一团白色的雾一样不清楚。
这或许本来就是、或者说最好是我的幻觉,沙沙想着。这或许只是爷爷想早点见到自己的一个把戏而已。
说不定下一秒爷爷就会从那口大棺材里跳出来抱住自己,沙沙想着,小声嘀咕道:
“爷爷……”
(二)
沙沙从小就喜欢乡下,因为乡下有爷爷。
爷爷是会变的,小时候沙沙总是这么想着。
春天的时候,油菜花一片一片地开。大片大片的金黄色在阳光下甚至有些刺眼。闷闷的香气低低地在沙沙头顶上盘旋。
爷爷会在这个时候带上两个槐黄色的大木箱子——沙沙记得爷爷告诉过她,这叫“蜂箱”,是蜜蜂住的地方。
爷爷带着关了一冬的蜜蜂去油菜田里,沙沙也跟着爷爷一起去油菜田里。
油菜又高又瘦,就像爷爷一样,只是爷爷的头顶是灰黑灰黑的,油菜是黄灿灿的。沙沙只要一钻进油菜林里,爷爷就看不见沙沙了。开始沙沙还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之后就追着蝴蝶一直跑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追累了就随便找个田埂坐下,仰着脑袋望天。天蓝莹莹的夹在黄灿灿的菜花之间,好像伸伸手就可以摸到的那么近,但真的伸手,又觉得好远好远。沙沙看着看着就困了,也就干脆睡在田埂上。泥土潮湿的气味向上蒸腾着,就像爷爷的手的味道,让沙沙好安心。
夏天热极了,阳光无时无刻地想熔化地面上的一切。田地都干的沙沙感觉不会再有水蒸发了,但天上也只是偶尔的才有一丝微薄的云飘过。真不知道这些水都到哪里去了!
可能是河里,沙沙想着,河里的水反而还有些涨。
爷爷带着沙沙去河里玩。
河里有野鸭。一只只长着麻麻的花羽的野鸭最喜欢在河边密密的芦苇丛里下蛋,沙沙也最喜欢和爷爷一起在芦苇丛里蹿。爷爷走在前面扒开割手的芦苇,然后就可以看到白绿白绿的三四颗蛋了。沙沙小时候是十分想把蛋拿走的,但每次爷爷都会正色制止她,说:“这些都是鸭妈妈的宝宝,如果拿走了,鸭妈妈会伤心的!”次数多了,还没等爷爷开口,沙沙就有模有样地学着爷爷说:“不能拿,鸭妈妈会伤心的!”于是爷爷就笑着摸摸沙沙的头,连声说着:“对!对!”
爷爷灰白的头发在风中动着,芦苇的叶子也在风中动着。
爷爷就像芦苇一样,沙沙心里想着。
(三)
沙沙的腿跪得生疼。
被临时改为灵堂的门厅被一口巨大的木质棺材占去了三分之一,棺材旁放着几条长长的用毛巾裹住的稻草——或者说是垫子更为妥当。
按照老家的风俗,家里老人去世,亲友会为其请来“乐队”,就像现在。浓妆艳抹的司仪用不标准到让沙沙起鸡皮疙瘩的普通话念着千篇一律的悼词。
沙沙已经跪了半个小时。
乡下重男轻女的思想仍十分盛行。沙沙虽是晚辈中最争气的一个,但最小,又是女孩——哦,不,其实她还有个堂弟,但没有谁会忍心让他跪不到垫子上。家里人多,垫子不够长,前面都被愣生生加上了一节,只有在最后一排的沙沙,直直地跪在水泥地上,没有谁关心。膝盖的感觉已经麻木了,但心却被冻得疼,生生地疼,疼得滴不出一滴血,流不出一滴泪。
前面,一个沙沙没见过的亲戚似乎正抽噎着。沙沙不认识他。在嘈杂中,沙沙隐约听见那人在说着什么:
“大伯……我还没来得及好好孝敬……您怎么就……”
那你怎么就不回来多陪陪爷爷?嘴上说得到好听!沙沙想着。
然而大家似乎都和善地看着他。偶尔会有目光扫过自己,冷冷的带着讽刺的眼神中甚至有一丝同情。
沙沙竟有些恨那些虚伪的人,尽管那都是自己的亲戚。
那虚伪的悼词沙沙已经会背了。
那司仪至少来来回回重复了五遍了,沙沙在心里数着。司仪演得低劣的哭腔被音响放得无限大,在田野间低旋,和寒风一起在山间嗥着,唯恐人不知。
令沙沙反胃的悼词终于到了尽头。司仪伸出手,一个个拉起跪着的人。那司仪应该是熟于此事的。她的手硬、粗糙,又湿又凉。沙沙想着爷爷才强忍着没有挣脱。
如果是爷爷一定不是这样,沙沙想着,心里居然有一股无名的怒火。
本来自己已经很难过了,沙沙想着,但是流不出一滴眼泪。
沙沙不明白为什么。
(四)
长大一些后,沙沙就只有过年才能看到爷爷了。还没放寒假呢,爷爷就开始给沙沙的爸爸打电话:
“今天我去买了一个猪脑壳,正用盐腌着呢!”
“今天我去买了五斤豆腐,沙沙喜欢吃煎豆腐!”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快点啊!”
爷爷就像个小孩子一样算着日子,盼着在一千多公里外的孙女。
回家了就有得玩的了。
爷爷带着沙沙去莲池买鱼。刚从池里网起来的鱼在放了水的莲池的一隅,把泥浆蹦跶得到处都是。
沙沙最佩服爷爷,因为爷爷能轻松地分辨出满身泥浆的鱼是什么品种:是鲤鱼、草鱼、鲢鱼还是鳙鱼。——这些在沙沙看来都是一种鱼:裹满泥浆的大鱼。曾经有一次买鲤鱼,贩子用桶提过来一条长长的“泥鱼”,爷爷一眼就认出是草鱼,那贩子不信,非说就是鲤鱼,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沙沙直往爷爷衣服里缩。爷爷也不急,只是从池里打来水把那鱼冲了个干净——确实是草鱼。从那天起,沙沙就决意要学会这高超的本领。
爷爷带着沙沙去藕田摸藕。
冬天的藕田里水几乎都放干了,只有寥寥几顶褐色的枯荷歪斜地支愣着,在寒风中吱吱地响着。淤泥稠稠的、会黏鞋,但沙沙从来不怕,因为有爷爷在。爷爷能在一模一样的泥地里找到哪里有大节的白胖的藕,一手摸下去,在泥里刷啦刷啦刨两下子,就抱出一长串胖胖的藕。沙沙从小就和爷爷一起摸藕,但总是看不准,不过至少能偶尔摸到藕那在泥中延伸着的身子了。
沙沙决意要学会,但还没学会呢,爷爷就再也不会、再也不能教她了。
(五)
老屋外的花圈被没有遮拦的北风吹得沙沙地响。
沙沙又想起了小时候和爷爷一起坐在银河下的田埂上时爷爷给她讲的她的名字的由来。
沙沙出生时是九月底,正是秋色渐浓的时候,街上金黄色的银杏叶上下翻飞着,在秋阳的照射下玲珑得有些透亮。在乡下的爷爷听说孙女出生了,一个人坐了一晚上的火车,不远千里奔到了医院。
小小的沙沙像小猫一样蜷在襁褓里正在睡觉。爷爷一凑到沙沙跟前,沙沙就睁开了大大的眼睛“咯咯”地笑了。爷爷想着这么可爱的小家伙得有个可爱的名字,抬头望望窗外,企图用字典之外的东西获得灵感。
一阵风吹过,窗外的银杏树被吹得“沙沙”地响,金色的叶子上下地浮动着。
“当时我就觉得这是天意。”爷爷拍拍沙沙的头说,“所以就决定了要叫你‘沙沙’了!”爷爷爽朗地笑着笑声像潮水一般,在夏末的田野里回荡。
沙沙喜欢自己的名字。
但沙沙还是最喜欢爷爷叫自己的名字。
(六)
终于到了出殡的日子。
这些天来沙沙很烦躁。每天都是劣质音响低劣的让沙沙反胃的“哭丧”,每天都是熏得沙沙头痛的香烛纸钱,每天都有漫长到沙沙觉得就像体罚的跪。沙沙已经厌烦了。沙沙觉得自己这样对不起那么疼自己的爷爷,但沙沙也恨那些只爱凑热闹的人。
爷爷的棺材彻底地钉死了。沙沙没有去看爷爷最后一眼。沙沙只想记住那个黑黑的、虽然满脸沟壑但笑起来像菊一样的爷爷。
巨大的棺木被两根大圆木——据说是祠里的老房梁抬起来了。打着锣的舞狮队在前面开道,头上戴着白色的“孝”和麻绳的沙沙跟在棺材后面,就像从前跟着爷爷去田里,去河边,去莲池,去藕田一样。每走一段路,就放一串鞭炮,放一个烟花,撒一把稻米。
沙沙走在庞大的队伍里,心里木木的。
道士在墓坑旁念念有词,沙沙一句也没听清,只是呆呆的,别人干什么她就跟着干什么。头上的“孝”和麻绳扯下来,各种东西都拿起来,在急促的锣鼓声中投入墓穴。
土一点点填起来了,青石砖被一块块封起来了。纸钱一张一张地化成了灰。
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一阵风,旁边干枯的树枝被擦得沙沙的响。
沙沙想起了爷爷,想起了爷爷喊自己时轻轻地唤着的“沙沙”,想起了爷爷笑着说 “当时我觉得这是天意……”
最后一块青石砖封上了,爷爷彻底“离开”这个世界了。
风停了。
爷爷彻底不在了。
再也不会有人带着沙沙去田里、去河边、去莲池、去藕田;再也不会有人领着沙沙去菜花里钻,去河边看野鸭子绿绿的蛋,教她认鱼,教她摸藕了。再也不会有了。
沙沙的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
“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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